天底下所有演老舍的戏里，我第一喜欢石挥，第二喜欢于是之，然后便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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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底下所有演老舍的戏里，我第一喜欢石挥，第二喜欢于是之，然后便是他

Original: 吕彦妮吕彦妮 2019-06-27

老舍一辈子是个老师，这个身份几乎大过了「职业作家」的名头。

「他虽然干的是作家的活，写的是小说，但其实他是想通过一种教育的方式来影响这个国家和民族，我觉得他是有这个想法的。」

「所以老舍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位先生。」

天底下所有演老舍的戏里，

我第一喜欢石挥，

第二喜欢于是之，然后便是他

采访、撰文：吕彦妮

孤陋如我，再怎么无知也是晓得要喜欢老舍的，读他写人，写北京，写世态炎凉，也写他自己的苦和坚。一整排他的全集摆在书架上翻来覆去地看，就安心；一个无事可做的下午去太平湖边走一走，再假装不会想起他，也是一种选择。他写短文，写散章，写信，也写戏。他的戏被知道得大概最多，那好几出浩浩荡荡，沉而不朽。我从小看，从看热闹到看悲苦，再到看人看天地看我自己个儿，总也看不够。

老舍（左一）看完《茶馆》彩排后同导演焦菊隐（左二）、夏淳（右一）、演员于是之（右三）等谈对演出的意见。

北京人艺自然是老舍的「本家」，某种原汁原味就在经年累月的重复和沉淀里被钉在了那个镜框包裹的舞台里，没有错，很好，人在戏在，就是个念想。看《茶馆》如过年，看的人演的人都欣喜期待，当然，最好当真是这样。

是后来长大一些才知道老舍的好不仅仅只有那一种呈现方法。听闻过一些传说，曾有谁有谁「动」过《茶馆》，比如改原本四四方方规规矩矩的房檐柱子为危楼，倚了歪斜摇摇欲坠令人不安，或者还有走得更远的二度创作是干脆大家都不喝茶了一个个撸起袖子夯夯搬砖一起营造一种非现实的局面，等等。去年看了导演李六乙的改编，是和四川一众表演艺术家合作的，倒叙方法四川方言舞台设计种种都可略过，我最偏爱全剧中的一个设置，是他让一个开寿衣铺扎纸钱的老人一直在舞台上的一个角落里，不管台上演到何时何处了，那个人就埋头专心扎白纸花。

李六乙川版《茶馆》剧照

「我最偏爱全剧中的一个设置，是他让一个开寿衣铺扎纸钱的老人一直在舞台上的一个角落里，不管台上演到何时何处了，那个人就埋头专心扎白纸花。」

图片来源：微信公众号/文艺sao客（ID：so_art）

白茫茫一天，苍凉，荒谬，可笑又笑不出来，想辩驳又毫无招架之力。我以为这是老舍的魂魄一丝。

石挥（左）电影《我这一辈子》剧照

论表演，我见过的最好的演绎老舍的人是石挥，无人能出其右，这话放在这里是不怕谁人来驳的。《我这一辈子》好到可以看一辈子。石挥出过三本很厚的创作心得手记，我有，没翻过，觉得没必要翻，看他的戏就是人生最大的享受之一了，舒坦到没有溯本求源的力气。在那个电影制作在技术水准上无法和现在相比的时代里，他搭起了那条小胡同，并最终随着那城的土崩瓦解一道陨入黄土里，一辈子，每一个细节我都相信，人如草芥怎么了，活一天就得好好地挨一天。死是容易的，活才是在地狱。

「最大的牺牲是忍辱，最大的忍辱是预备反抗。」都是现实，但老舍写出来，石挥演出来，我就不怕了。他写：「我不怕它，它就得怕我，天下的事不都是如此吗？」、「只要手脚不闲着，便不会走到绝路，而且会走得噔噔的响。」

噔噔的响。

1982年版《茶馆》影像资料

「秦二爷：有钱就得吃喝嫖毒胡作非为，千万别做好事」
「常四爷：我自食其力干了一辈子一事无成，七十多了就落得个买花生仁的」
「掌柜的：我总得活下去，我想尽了办法不过为了活下去，没干过缺德的事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

然石挥终究远走得太急切了些，几乎与老舍有一般的方式，却依旧各有各的苦衷和风骨。再后来有于是之，我却还是没有赶上。《茶馆》中老一版的王掌柜还有影像资料可循，我最想看的那一出《太平湖之死》却好像再也无法复制和重现了，唯一可考的就是一张模模糊糊的剧照，大高个儿的于是之在台上，一块石头上坐着，旁边有芦苇几支，似乎是这样的。还有就是吕中老师曾经讲过的一个细节，在排练场围观学习，空荡荡什么布景也没有，于是之只身从上场口走出来，走到台中间，顿了一下，再拐到面向观众走过来，就那么几步路，没有台词，不动声色，吕中说她登时心里泛起一片酸楚眼泪就下来了。天知道于是之怎么演的。

《茶馆》中于是之饰演的王掌柜剧照

「世界上不平的事可多了，我还留着我的泪呢！」也是老舍写过的。他还曾经在一篇回忆北平的文章的结尾说自己写不下去了，「再写就要哭了。」字仿若都是咸的，让眼泪浸过了。

《茶馆》的结尾三位老人为自己撒纸钱

又再很多年后，有了他，方旭。

实在认识他很久了，久到数不清年头。最初是看他演《我这一辈子》，独角戏。那是他第一次改编老舍，据说以舒乙先生为首的舒家诸生和老舍研究会的老师们都认他，怪也不怪。他敢一个人挑一出《我这一辈子》，也可见不挠的自信了。当时他说要致敬老舍和石挥两位老人，挚挚诚诚，又满怀踌躇。

方旭《我这一辈子》演出剧照

观看《离婚》演出后，舒济、关纪新与主创讨论摄影/李晏

《离婚》演出后，舒乙先生现场讲话摄影/王雨晨

我记得《我这一辈子》满台的帽子，从平民的瓜皮小帽到警察的大壳帽再到老年后破旧不堪的毛毡帽子，还有更多，他到底一个人演了具体多少角色不可数了，总之就是过瘾和真切的。

可信，是表演的最高任务。坐在台上的您，信了，比什么都重要。就这么简单，以后你看一个戏，看不到角色看不到人看不到命，就只能看到一张张名为演员的脸的时候，你别怕沮丧和不满，那和咱们的欣赏水平没关系，那就是演员没做好他们自己该做的事情。

《我这一辈子》之后，方旭又接连做了《离婚》、《猫城记》、《二马》和《老舍赶集》，中间还去补台出演了几轮林兆华执导的《老舍五则》。老舍，就这么在他身上扎了根。

方旭《离婚》演出剧照摄影/李晏

方旭《二马》演出剧照摄影/彭凯剑

北京人，生于上个世纪60年代，跟着姥姥从小住在朝内南小街临街的老房子里，是听着北京站「铛铛铛」的敲钟声长大的。姥姥一辈子的心愿就是能搬到一个大房子里住，所以最常跑的地方就是北京的换房站——当时北京四九城的民房大多归共有，没有买卖的可能，都是有人要搬家了就集中到换房站换房。姥姥就老想找机会倒手住到更宽敞的宅子里去，不肯漏过任何一个信息。方旭就跟着她，整天在这些胡同和平民之间穿过。姥姥的愿望最终也没能实现，她是在邻近东四九条东口的一个宅子里走的，那时候方旭上高中。姥姥走了，但那些属于北京的味儿，却永远浸在了他心里。任谁一时三刻学，是学不来的。

我前阵子在上海看他的新作《老舍赶集》时很惊喜，那是有六个老舍的短片习作改编成的一出戏，形象点说，就像糖葫芦，串在一起。我的惊喜一半来自老舍，一半来自方旭，前一半除了喜还有无知，我竟然不知道老舍写过那么些小短文，精彩，戏谑切还有小打小闹的讽刺和「包袱」。后一半喜里并存着感激，特别谢谢方旭，能从茫茫湖水里捞出这些吉光片羽。

方旭一听就乐了，他说其实有些台词和包袱是他自己加的。改了、排了、演了老舍这么多年，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有趣，加进去的词总是能「无缝对接」老舍的语境，他藏进去一些自己的东西，外人不一定能知道，还以为那就是老舍本来的。所以，他们俩就是「合槽」。

于是更加格外的心急，想听他说说老舍。他眼里的老舍。

他说，老舍一辈子是个老师，这个身份几乎大过了「职业作家」的名头。

为什么？

「他虽然干的是作家的活，写的是小说，但其实他是想通过一种教育的方式来影响这个国家和民族，我觉得他是有这个想法的。」老舍当时上学念的是师范，毕业之后做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老师，去英国了也教汉语，他没离开过这件事。

「所以老舍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位先生。」

方旭说读他写的戏，写来写去也就两个字：反思。「你整天忙忙碌碌的是奔什么呢？有没有功夫坐下来打一个愣儿，琢磨琢磨事儿？」

听方旭说话不会生厌，是那种很纯很脆的老北京话，不倨傲，有时候还怪温柔的。

《老舍赶集》里有一折《牺牲》，这个小品文当时写出来的时候就让评论家给骂惨了，全篇只有一个主要人物「毛博士」，留洋回来，整天把「牺牲太大！」挂在嘴边，总结来说就是半肚子洋墨水在肚子里晃荡，高不成低不就。方旭就想不通，那些生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怎么就觉得是牺牲呢？老舍又也是一贯的姿态，「不包庇也不谴责」。「除了在《猫城记》里他直着脖子骂过人以外，他再没在其他作品里做过直着脖子骂人的事情了。」老舍讽刺，却又温和。「他内心世界肯定是特别柔软的，对人有同情。」对，同情，方旭找到了这一层态度，所以在《牺牲》的最后，他让一段童声版的《送别》渐入，送这一折剧落幕，「毛博士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也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话剧《老舍赶集》之《牺牲》剧照

「毛博士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也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做老舍的戏，做出了方旭心里的那么一丝悲悯心，一份儿人情味儿。

那是非观怎么办呢？你怎么处理这个？我问他，喋喋不休咄咄逼人。

「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对错。」

「如果你一定要在里边掰饬是否对错，人会进入一种纠结状态。你给世界举了一把尺子，但世界并不是这样的，那你不这不是『作』嘛！」

好好的，自己别纠结，也别让观众纠结——我觉得这份自知还挺宝贵的。

「你看《老舍赶集》最后一折里，北平住在一个院子里那两家人，最后打成那样了，反而是那个商人最后的态度特别有意思，他说自己忽然对这个穷酸书生邻居有了认同感，就觉得他平时看着弱不惊风的，其实还真有点血性。这就是老舍的可爱，是他的创作最好的东西。」

话剧《老舍赶集》之《邻居们》剧照

改了老舍这么多年，方旭没厌倦过。

还有一个有趣的地方，是他排老舍的戏向来不用女演员。这让我一度不解甚至有点女权主义思想蠢蠢欲动。老实巴交的方旭认了「错」但也严正表态：「我没有不用女演员，我就是没有机会用女演员……再有，我现在确实也有点不太想用女演员了。」咯咯咯乐了，有点点嗔坏，但还在老实人的那个管界里。

他在《离婚》时用声音来代替女性角色出场，鸟叫声。而且他给不同性格的人物安排了不同的「鸟鸣」——方墩太太是「咕咕咕」，马太太则悦耳，暗合着她们的性格和幻梦。这在南方演出时曾经遭遇争议和质疑，有观众散场了就表态说方旭「歧视女性」，他乐了。没有的事情，咱不费劲解释。